疯狂的“老子养生”《老子》还原
来源:当家网 日期:2022/9/19 14:49:15 浏览次数: 我要收藏
疯狂的“老子养生”《老子》还原
历代以来,尤其是近百年来,关于老子身世、老子及《老子》书之关系的探讨,众说纷纭,迷雾深锁,破解称难。老子恍兮惚兮的人生方式和学术方式,确实当得起孔子以“犹龙”来形容他,或如他对道体所描绘的那样:“迎之不见其首,随之不见其后”。老子举重若轻地以其书开学派,看起来似乎偶然。他无意于凭束修收生徒,但他并未能门庭清静,天下熙熙,不少人似乎都有意无意地做了他的生徒。他的思想在人类思想中,如月光泻地,万里生辉,实在具有巨大的原型性质。也正因为他这份恍惚,这份看似偶然,这份智慧魅力,使得后世纷纷然把他的思想引向不同的方向,或者无为而治国,或者超然而遁世,或者虚静以随心,或者幻想以求仙,甚至或者在取与张歙之间以奇用兵。政书乎?心经乎?兵法乎?他的智慧何止博大,简直深不可测。又因为这份恍惚,这份看似偶然,这份智慧魅力,他的姓名、家世、著作杈,都被后世或者神化,或者随意攀附,或者书与人分离,把著作年代一再后推,议论纷纷,公案丛生。老子兮老子,从何而来,于何所止?
一、史官身份与宇宙本体论的突破
老子及其学派的产生,其实并非偶然,甚至也不见得有多么恍惚。只要回到春秋末世的历史环境和老子本人的生命过程,就会看到,恰恰是在这个历史关键点,恰恰是在老子这个关键人物的手中,道家的开创,打开了诸子纷起的潮流,形成了中国历史上思想原创高度发达,深刻地影响了两千年中国思想方向和方式的因而属于全民族的“基本时代”。
在这个思想原创即将开始的“基本时代”,历史选择了老子,实在是天造地设,得其人哉。老子既是“周守藏室之史”,以国家图书馆的规模,他的渊博就远非《庄子》所说的“惠施多方,其书五车”所能比拟。他还是远近闻名的礼仪内行,引得远在鲁国的孔子也来向他问礼。史与礼,乃是上古知识的总汇。老子在双重知识总汇上的丰厚学识,使他能够以史的眼光透视古今之变化,以礼的序列分析社会之吉凶,从而在扬弃旧史观和突破旧礼制中,建立一种具有高度的本体超越性和宏观的历史审视力的思想体系。《汉书·艺文志》说:“道家者流,盖出于史官。”老子实实在在是周王朝的一个史官。周朝的史官不限于记史事、掌典籍,同时也司祭礼、观天象、卜凶、吉凶、论兴亡,其中的出色者往往是学者兼智者。
《老子》书的开章明义,虽然从“道可道,非常道;名可名,非常名”这种“玄之又玄”处入手,思考道与名、有与无这类形而上的问题,那是为了给他的全部学说建立一个本体论的制高点。但是作为一个王朝的史宫,他最初的思想出发点,是对现实政治的昏乱衰变与天道人道的关系,进行深刻的省思。他看到了“大道废”,“六亲(周朝封建诸国,多有亲缘关系)不和”,“国家昏乱”这类现实,以及用仁义、孝慈、忠臣来挽救的失效(十八章),因而动用史官“知天道”的职业思维习惯,追问天道何在,以历史的公正性原则质问人间规则的迷误:“天之道,其犹张弓与?高者抑之,下者举之;有余者损之,不足者补之。天之道,损有余而补不足;人之道,则不然,损不足以奉有余。”(七十七章)他站在在下者的立场,质疑维护在上者利益的社会规则,透露了某种平民主义的倾向。
《老子》的原本,是主张无为政治,无为是《老子》关键词中的关键词。这有助于消解当时的强权政治、霸术、专制体制和极端干涉,包含着批判作用和精神疏导作用。他提供了一个天道标准,让人们评判历史和现实。什么是治理天下的正道?老子认为:“道常无为而无不为。侯王若能守之,万物将自化。化而欲作,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。无名之朴,夫亦将不欲。不欲以静,天下将自正。” (三十七章)老子还搬出“圣人”,说如是我闻圣人言:“我无为,而民白化;我好静,而民自正;我无事,而民自富;我无欲,而民自朴。”(五十七章)他强调一个“自”字,讲究自然而然,《史记·太史公自序》采用此章的文字,以“李耳无为自化,清静自正”概括作《老子列传》的宗旨,是值得深思的。
对于老子无为自化的政治原理构成极其严峻的挑战的,是当时愈演愈烈的部族、列国之间的战争。《老子》对战争性质、战争与道及器之关系持否定性看法,表明《老子》书绝非兵书,虽然其论兵的一些章节相当高明,其辩证法思想对于兵家也很有启发性。应该看到,孙武之道和老子之道,是两条“道”,老子不同于孙武以兵论兵,他是以史论兵的,因此他
这里的道是史官常说的天道。甚可注意的是,老子还讲了这么一句话:“以道佐人主者,不以兵强天下。其事好还(一报还一报)。”因此,《老子》开宗明义说“道可道,非常道”,除了思量道的本体性之外,是否也包含着对同行史官满口言道,却使道变了味的行为的鄙弃呢?老子追求“道”返回它的本然的生命,返回它应有的崇高,他也就以道家的鼻祖而名世了。
二、孔子问礼与礼的失落
既然已经明白了老子的史官身份与他探求天道的关系,接下来的问题就是他精通礼制与他的思想创造又有何种渊源?这个问题还需从长期以来聚讼纷纭的孔子向老子问礼的公案说起。《史记》除了《仲尼弟子列传》记述“孔子之所严事”的师长,首列“于周则老子”之外,在《老子列传》和《孔子世家》中,两次比较详细地记载孔子向老子问礼之事。《老子列传》写道:
孔子适周,将问礼于老子。老子日:“子所言者,其人与骨皆已朽矣,独其言在耳。且君子得其时则驾,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。吾闻之,良贾深藏若虚,君子盛德,容貌若愚。去予之骄气与多欲,态色与淫志,是皆无益于子之身。吾所以告子,若是而已。”孔子去,谓弟子日:“鸟,吾知其能飞;鱼,吾知其能游;兽,吾知其能走。走者可以为罔,游者可以为纶,飞者可以为矰。至于龙,吾不知其乘风云而上天。吾今日见老予,其犹龙邪!”这当是初见老子的情形,孔子正当想大有作为的壮年,还未及晚年的温润雍容,包括老子对他信而好古的调侃,都足见老子察人之深。老子的言谈,已露出著书时的思想萌芽,可见道德五千言的成书,乃冰冻三尺,非一日之寒,是多年思考的结果。与此有所分工的,是《孔子世家》与孔子见老子的成行和告辞:
鲁南宫敬叔言鲁君曰:“请与孔子适周。”鲁君与之一乘车两马一竖子俱,适周问礼,盖见老子云。辞去,而老子送之曰:“吾闻富贵者送人以财,仁人者送人以言。吾不能富贵,窃仁人之号,送子以言,曰:‘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,好议人者也。博辩广大危其身者,发人之恶者也。为人子者毋以有己,为人臣者毋以有己。’”孔子自周反于鲁,弟子稍益进焉。
老子临别的赠言讲的是道,而不是礼,可见其思想趋向。向有“周礼尽在鲁”之言。那么。孔子何以还要适周问礼呢,原因在于老子在礼仪礼制和博识明道上声名远播。
老子在礼制上的博学,只要读一读《礼记·曾子问》就不难明白。孔子在这里三次转述“吾闻诸老聃日”,涉及天子国君丧礼程序和方式,鲁公伯禽对待三年之丧的态度,周公、史佚处置下殇的先例,孔子都是以恭敬态度引述的。尤其是孔子还回忆“昔者吾从老聃助葬于巷党,及蝈,日有食之”,老聃指教他如何在日食时处理灵柩的行止进退,讲完故事后,孔子还加了一句“吾闻老聃云”,觉得这是令他开了眼界了。在汉以前的文献中,道家、儒家、史家,甚至碑刻画像,无不承认孔子曾经适周问礼于老聃。对此,人们似乎没有太多的忌讳和怀疑。
《史记》是肯定孔子问礼于老聃的真实性的,并且把两大思想家的会面看成是中国文化史上的旷古佳话。但它留下一条软肋:没有交待清楚“问礼”的准确时间。《孔子世家》不仅误将“问礼”佳话放在“鲁昭公之二十年,而孔子盖三十矣”的前面,而且在概述《左传》昭公七年(公元前535,孔子17岁)的一段话时,又出了错。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的概述问题就更大:“孔子年十七,鲁大夫孟僖子病且死,诫其嗣懿子曰:‘孔丘,圣人之后……’及鳌子卒,懿子与鲁人南宫敬叔往学礼焉。”这就把孟僖子的死和他的两个儿子从孔子学礼,都搅在孔子十七岁的时候,其实此时南宫敬叔还没有出生呢。
从《左传》到《史记》这些失考致误之处,被后世沿袭并且放大了。
破解孔子适周时间之谜,必须满足三个条件:一是孔子有时间;二是南宫敬叔能够随行;三是据《礼记·曾子问》,这一年发生日食。经过仔细比对,能够完全满足前述三个条件的孔子适周问礼于老子的年份是:鲁昭公三十一年(公元前511年),这一年孔子四十一岁,南宫敬叔二十岁。该年“十有二月辛亥朔,日有食之。”六年前,季氏与邱氏因斗鸡交恶,鲁昭公想趁机除掉季氏,却被三桓赶出鲁国,托庇于齐而居于边陲的郓、乾侯。孔子也因避鲁乱而适齐,当了高昭子的家臣。正在漂泊无定之际,孔子托南宫敬叔去请示流亡中的鲁昭公。“鲁君与之一乘车,两马,一竖子俱,适周问礼”。孔子名人,南宫敬叔是很好摆谱的鲁大夫,鲁君如果不是在长期流亡中,是不会吝啬到只赐予如此寒碜的车马和侍从的。鲁君
穷得还要仰仗齐、晋的周济,实在爱莫能助。老子临别赠言,告诫孔子莫议论人,“为人臣者毋以有己”,似乎有点针对孔子曾在他的面前发过牢骚。因此,考定孔子在鲁昭公三十一年(前511)适周问礼于老子,我们就知道孔子是在艰难中坚持钻研礼的,我们似乎走近了这两位大思想家。
也许有人会问:《礼记·曾子问》中孔子所述老聃的言行,“其思想颇近于儒家,殊非诡言异论,如后世儒家之所非难者,且与《道德经》五千言大异其趣。”
设身处地而言,当时社会已开始了礼崩乐坏的趋势,老子由于对礼的理解极深,他对礼的失效也感受极切,尤其对于以礼来装点太平、甚至粉饰恶行感到痛心疾首。如果说《道经》的首章,以道建立他的本体论的制高点,从而囊括全书五千言;那么《德经》首章(通行本三十八章)就是以德来审视仁、义、礼,尤其是礼等逐次下降的范畴。这两个首章,都应该
看作老子开始他的思想原创的始发的通道。为什么老子对他曾经精通的礼,如此恼火呢?因为他在追求道与德的精神方向的时候,深感礼是对这个精神方向的严重干扰。不是别的,而是思想的变迁,使老子痛斥“礼者,忠信之薄,而乱之首”。史官的道在老子手中超越,礼官的礼在老子手中失落,老子感受到思想创造的“基本时代”即将到来,在反省自己史礼兼备的知识体系之时,走到了思想创造的最前沿。
孔子问礼于老子,既然是先秦文献中言之凿凿的历史事件,为何后来变得疑窦丛生,难成定谳呢?一方面是由于史料混浊,错杂抵牾,给近世的疑古留下充足的话柄,遂成一个老大难的公案;二是孔学做大了,变成历代王朝的意识形态,形成粗壮绵长的道统。中晚唐两宋以后就不再愿意把已是道家、道教之祖师的老聃,置于至圣先师之师的行列了。对此,太史公在开始独尊儒术之世,已有预感,他在作完老子传之后说:“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,儒学亦绌老子。‘道不同不相为谋’,岂谓是邪?”疑古先生是非传统的,但他们非传统之时,有时也会不经意地走进传统所做成的局中,这就是历史常开的玩笑。
三、老子的氏族与地缘文化基因
在对老子这个思想者主体的知识结构和创造契机进行考量的时候,我们早就涉及、而且早就想专门考察一下千百年来迷雾重重的老子身世了。影响最大的意见是《史记·老子列传》子者,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。姓李氏,名耳,字聃,周守藏室之史也。”苦县厉乡(又称赖乡)并非大都通衢,原属陈国,《礼记·曾子问》疏引《史记》作“老聃,陈国苦县赖乡曲仁里(缺人字)也”。陈国曾三度被楚国所灭,公元前598年,《左传》宣公十一年,楚庄王率诸侯灭陈建县,复封陈君。这大概在老子出生前。公元前534年,《左传》昭公八年,楚公子弃疾率师灭陈,设县。公元前478年,《左传》哀公十七年,楚惠王灭陈,建为陈县。陈国这两次灭亡,已在老子成年或谢世之后。陈亡之后,苦县归楚,但无论陈、楚,赖乡都
属边鄙之地。不容忽视的是,这片陈、楚边鄙之地,蕴藏着老子氏族的与地缘的文化基因。
虽然岁月苍茫,但走进苦县厉(赖)乡,依然可以寻觅到老子的气息。《水经注》卷二十三郦道元难能可贵地为后世留下若干历史痕迹。所谓若干历史痕迹中极可值得注意者,一是赖乡城甚至相县城,都是“其城实中”,或者“卑小实中”,并没有高衙大衢,充其量是一个防御性的大堡垒。二是涡水、谷水在苦县、赖乡穿行盘绕,流水的季节性强,而且流经一些山谷,谷水大概因此得名。三是赖乡城以北有老子庙,再北是李母庙,都临涡水。而且老子庙只有李母庙伴随,不见李父的踪影,这是令人怪异的。地方风物透露的这三条,潜在地暗示着老子的身世,潜在地影响着老子的思想方式。
我们应该如实地承认老子是不知有父的,他好像是天生的“老子”,而非“儿子”。但他是知有母的,李母庙就在老子庙的北面。我怀疑,老子出生在一个母系部落,才会如此。
了解这一点,才可能解释何以在先秦诸子中,唯有《老子》带有母性生殖崇拜,又作何解释?六十一章:“大邦者下流,天下之交,这些话都语义双关,以神圣的生殖崇拜,转化出或发挥着致虚守静、以柔克刚的思想。吕思勉说:“《老子》书辞义甚古;又全书之义,女权皆优于男权,俱足证其时代之早。”当是有感于此。
人们也许会问:春秋晚期中国已进入相当高度的文明进程,难道还存在母系部落吗?上古中国是一个多元共构的并非都是同步发展的文化体,恰恰相反,非均质、非同步是其突出的特点。周室及其分封诸国的中心地区,经济文化比较发达。而远离城邦的边鄙之地,则存在着明显的原始性,中央政权和邦国的力量相当虚薄,依然活跃着许多氏族、部落和部落联盟。在这些边远地区,就很可能存在着母系氏族,或母系氏族的遗风。
再说,苦县赖乡所在的陈国,乃是周武王灭商后,封虞舜之裔妫满(即胡公)于古陈部落故地。妫满夫人,是文王元女大姬,因无子而祈祷得子,就相信巫鬼和巫风歌舞。陈地古俗,尚缺乏周公礼制的整理。在这种政治疲软的地方,母系氏族或其遗风得以延续,也是可以想象的。老子不仅汲取和转化了陈地的某些古民俗,将之作了哲理化的升华;而且他的述
学方式,也借用了陈国的典章文物。比如《老子》十一章: “三十辐,共一彀,当其无,有车之用。埏埴以为器,当其无,有器之用。凿户牖以为室,当其无,有室之用。故有之以为利,无之以为用。”陈字的金文,左如旌旗,右为高轮车,轮上的辐条和轴套是明显的。陈胡公妫满的父亲,据《左传》襄公二十五年记载,乃是周的陶正,因而和泥制陶之事,堪称陈人的看家本领。老子以车轮和陶艺为例子,谈论有与无的关系,尤其“无”的价值和作用。如此原创的思想,在他随手拈来的事例中,透露了陈人的潜意识。
陈地的地理风物对老子影响至深者,一是谷,二是水。柔弱胜刚强,是老子最有标志性的发现之一,而最初启发他的莫非水,最好的喻体也莫非水。这个发现既可鼓舞弱者敢于坚持的勇气,又可告诫逞强者收敛其锋芒,还可涵养强大者游刃有余的处事谋略,成为各阶层的人们以“天下之至柔,驰骋天下之至坚”的思想源。高深莫测哉,老子智慧,他的发现对
中国人心理的渗透和模塑,谁也不应该低估。涡水、谷水虽小,它们滋生的哲学却功成而不居地震撼着中国人的心灵。
尽管陈国在现实政治上少见作为,但它社会结构和文化层面的多元,为老子的思想创造提供了独特多样的潜在因素,或氏族的与文化的基因。但是,老子要走出陈国的原始的闭塞,走入周朝的文化高端,然后才有可能使其氏族与文化基因遇上新的触媒,才有可能实现超越的创造,创造的超越。这是天才能否大成的规律所在。但老子是如何走出这一步的?材料几近空白,但若有可能,还应寻找这几近空白的意义。
四、追踪老子从原始赖乡到文化洛阳
遗憾的是,前代学者专注于辨论《老子》是否为老聃所作,而且持否定意见者居多,因此对老聃从原始的苦县赖乡如何进入周都洛阳的生命历程,几无探讨。从秦汉以前的材料看,这段历程的材料极少,且带点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成分。相对完整的一条材料,是《说苑》记述老子师从常枞:
常枞有疾,老子往问焉,曰:“先生疾甚矣,无遗教可以语诸弟子者乎?”常枞曰:“子虽不问,吾将语子。”常枞曰:“过故乡而下车,子知之乎?”老子日:“过故乡而下车,非谓其不忘故耶?”常枞曰:“嘻!是已。”常枞曰:“过乔木而趋,子知之乎?”老子曰:“过乔木而趋,非谓其敬老耶?”常枞曰:“嘻!是已。”张其口而示老子曰:“吾舌存乎?”老子曰:“然!”“吾齿存乎?”老子曰:“亡!”常枞曰:“子知之乎?”老子曰:“夫舌之存也,岂非已其柔耶?齿之亡也,岂非以其刚耶?”常枞曰:“嘻!是已。天下之事已尽矣,无以复语子哉!”
从行文脉络来看,这则对话也许发生在老子离乡不久,或离乡不远。因为讨论的是过故乡下车和见故乡乔木这类论题。这种桑梓情结,当存在于老子离乡未久。那么,常枞是谁?《汉书·艺文志》在“天文”类的这条著录值得注意:“常枞《日月星气》二十一卷。”所谓天文者,观天察象以窥天道,以预言人间吉凶祸福兴衰,在周朝,属于史官职责范围。宋王应麟《汉艺文志考证》卷九认为,常从即常枞,“老子师之”(颜师古语),“《说苑》常枞有疾,老子往问焉”。应该看到,老子之所以能够从苦县赖乡一个原始氏族的成员成长为士,并且能够到洛阳当守藏室史官,是与向常枞学天文,察吉凶,知祸福,有着深刻的关系。老子没有师从常枞这一步,是不会走向文明中心洛阳的。
更应注意的,乃是常枞“示舌齿以言刚柔”这个哲学传奇。这个哲学传奇实在高妙,尽传一个高龄智者言道的神态,给人印象深刻。因此它就不可能一家独传。比如宋吴曾《能改斋漫录》卷十四引《子思子》:“老莱子告子思曰:‘不见夫齿乎,虽坚固足以相靡,舌柔顺终以不敝。’子思日:‘吾不能为舌,故不能事君。’”《说苑·敬慎篇》记述叔向为韩平子说“刚与柔孰坚”,他说:“臣年八十矣,齿再堕而舌存。老聃有言曰:‘天下之至柔,驰骋乎天下之至坚。’”这两则故事都发生在老子问学于常枞之后,叔向的话明显受了常枞、老子的影响,谁又能肯定老菜子的话未受常枞、老子的启发呢?《老子》书青出于蓝,表现出更开阔的创造性,它把柔弱刚强之论与水联系起来,与生命的本源联系起来,与“道法自然”联系起来。他由此发现水之三德:柔弱胜刚强之德,处下而几于道之德,善利万物而不争之德。
老子进入文化中心洛阳之前,问学悟道,似乎名气逐渐大起来,但他还窒居交通不便的小国。《淮南子》讲南荣畴南见老聃故事的目的,是为了说明“名可务立,功可强成,故君子积志委正,以趣明师,励节亢高,以绝世俗”。其中有一个理由,“夫瘠地之民多有心力者,劳也;沃地之民多不才者,饶也。由此观之,知人无务,不若愚而好学。”老聃和南荣畴成了瘠地之民拜访明师、励志成才的典型。他们所处之地,当然不是养尊处优,而是贫穷而思发奋的地方。
洛阳可以说是老子的第二故乡,文化故乡。当一个学者或智者,既拥有原始故乡的精神基因,使之萌发最初的原创冲动,又拥有文化故乡,给他提供开阔而丰厚的文化对话的空间,在质素异异同同的文化成分不断的碰撞、交融、深化中,思想的原创便有可能大成。老子说:“大器晚成。”实际上包含着他拥有原始故乡、又拥有文化故乡之后,对思想创造之道穿过恍兮惚兮的迷茫后的彻悟。他在洛阳的国家图书馆中可以接触丰富的典籍,以及使用这些典籍的高级±人。作为史官,他必须熟悉各种礼制礼仪,并把这些礼制礼仪和自己氏族的原始礼制礼仪,以及陈国据说是舜帝流传下来的古礼制礼仪相互比较参验,从而不可避免地产生思想发酵和升华的过程。进入过程的思想是活的,有生命的。在洛阳文化中心,老子可以汲取许多高端的文化智慧,对此可以从孔子在洛阳的一次不期而遇中推导而知。《说苑·敬慎篇》记载:
孔子之周,观于太庙。有金人焉,三缄其口,而铭其背曰:“古之慎言人也。戒之哉!戒之哉!无多言,多言多败;无多事,多事多患。安乐必戒,无行所悔。勿谓何伤,其祸将长;勿谓何害,其祸将大;勿谓何残,其祸将然;勿谓莫闻,天妖伺人。荧荧不灭,炎炎奈何;涓涓不壅,将成江河;绵绵不绝,将成网罗;青青不伐,将寻斧柯。诚不能慎之,祸之根也;日是何伤,祸之门也。强梁者不得其死,好胜者必遇其敌。盗怨主人,民害其贵。君子知天下之不可盖也,故后之、下之,使人慕之。执雌持下,莫能与之争者。人皆趋彼,我独守此;众人惑惑,我独不徙;内藏我知,不与人论技;我虽尊高,人莫我害。夫江河长百谷者,以其卑下也。天道无亲,常与善人。戒之哉!戒之哉!”孔子顾谓弟子曰:“记之!此言虽鄙,而中事情。诗曰:‘战战兢兢,如临深渊,如履薄冰。’行身如此,岂以口遇祸哉!”
这里的《金人铭》的语言形式,可以上溯《大戴礼记》卷六《武王践祚篇》。《金人铭》乃是周初的王朝遗训与东周时期的士人思想相混合的产物。究竟老子是否参与铭文的拟定,无从考证。如果他参与了,那么就可以推定,在孔子适周问礼于老子的时候,老子已经开始了他后来著述五千言的思考。也就是说,《老子》不能认为是老聃出关时一挥而就的急就章。
《金人铭》的思想,起码有三点与《老子》相通。一是“慎言”。二是“卑下”。三是“守雌”。此外,铭文中“强梁者不得其死”,与《老子》四十二章中句子完全相同。这是怎么一回事呢?应该说,孔子适周问礼时期,以精于礼史官而名闻遐迩的老子,是有资格和方便参与铭文的拟定的,但是,他参与了没有?我们只知道,由于与《老子》思想相契合,甚至用语相同或相近的一些文字的掺入,这篇铭文的前半截与王朝器物铭文相近,后半截则似乎在宣传与《老子》提倡的“不争之德”相似的思想了。这种怪异现象的存在,实在值得人们寻思。